潘光旦:什么是士的教育

编辑日期:2020-05-31 作者: 阅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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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近代教育远离做人之道

    近代中国的教育没有能跳出三个范围:一是公民、平民或义务教育,二是职业或技能教育,三是专家或人才教育。这三种教育和做人之道都离得很远。

    第一种目的在普及,而所普及的不过是识几个字,教大众会看简单的宣传文字;说得最好听,也无非教人取得相当的所谓“社会化”,至于在“社会化”以前或“社会化”之际,个人应该有些什么修养上的准备,便在不议不论之列。

    第二种教育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专教人学些吃饭本领;绳以“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原则,这种教育本是无可厚非的。但至少那一点“荣辱”的道理应当和吃饭的职能同时灌输到受教育的脑经里去,否则,在生产薄弱,物力凋敝的今日,也无非是教“不夺不餍”的风气变本加厉而已。

    第三种所谓人才教育最耸人听闻,其实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专家教育以至于文官教育,和做人做士的目的全不相干:弄得不好,造成的人才也许连专家都当不了,文官都考不上。每年毕业的好几千的大学生不就是这样么?

    二、何谓士的教育

    什么是士的教育?《说文》在士字下引孔子的话说,“推十合一为士”。读书人最怕两种毛病,因为是最不容易避免:一是泛滥无归,二是执一不化。

    士的教育也着重情绪和意志的培养。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是所以备平时。所谓弘,指的就是情绪的培植;所谓毅,指的是意志的训练。张横渠所谓“不已闻见梏其心”,是弘。孟子所谓“持其志,无暴其气”,是毅。

    前者是有度量,有气魄,后者是能沉着,能撑得住气。久已成为口头禅的仁义二字,其实所指也无非这两层意思。朱子有两句话说得很好:“义之严肃,即是仁底收敛。”严肃时即是毅,未收敛时即是弘。弘毅之至,一个人才敢希望于必要时走成仁取义的一步。

    实践士的教育,须要两个步骤。第一是立志,即指一个人的生命总得有个比较认清楚的目的,也就是要打定一个健全的立身处世的主意。第二要学忠恕一贯的道理。忠就是笃信,外国人叫做conviction,就是一个人总得有个轻易不肯放弃的立场。恕就是容忍,外国人叫做tolerance,就是一个人同时也得见到和谅解别人的立场。其实这何尝不是以前的人造字的本意?

    忠字从中从心,董仲舒说得好,“心止于一中者,谓之忠,持二中者,谓之患”;一个人没有立场,或立场随便改换,总不能说是很健全吧,不健全就是患。恕字从如从心,就是“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意思。

    说忠恕一贯,就指两方面要兼筹并顾。能忠不能恕的人是刚愎自用的人,是党同伐异的人,是信仰一种主义而至于武断抹杀的人。能恕不能忠的人是一个侈言自由主义的人,动辄以潮流不可违拗,风气不能改变,而甘心与俗浮沉,以民众的好恶为依归的人。

    三、士的教育须在青年期学习

    别种教育,例如识字教育,吃饭教育,文官教育等等,多少可以补习,可以追习,惟有士的教育不行,非在青年期内学习不可。

    青年有四个心理的特点:一是易于接受外界的刺戟(激)与印象;二是富有想象力与理想;三是易于唤起情绪与激发热诚;四是敢于作为而无所顾忌。这原是人生最可宝贵的四个特点,生命的尊严,文化的灿烂,都从此推演而出。不过他们有四个危险:一是流放,而是胶执,三是消沉,四是澌灭。前三种危险在青年期以内便可以发生,后一种则大都在青年期以后。

    所谓流放,初不必指情绪生活的漫无节制,举凡读书时代兴趣的泛滥无归,学科的东拉西扯,无选择,不细嚼,以及理想的好高骛远,不切事理,纷然杂陈,莫衷一是。胶执的则恰好相反。有一知半解,便尔沾沾自喜,以为天下的事理,尽在于此,以为社会国家的澈(彻)底改革,非此不成,甚或以白日梦作生涯,以空中楼阁为实境,以精神分析派所称虔诚的愿望当做已成的事实,引为立言行是的根据。这两种趋势,方向虽有不同,而结局则往往相似,即不是一朝自觉而急转直下以趋于出家或自杀的途径,便是不自觉的变为疯狂,永久的,安全的,以幻作真,以虚为实,而再也不能自拔。

    至于第四种的危险,即青年心理特性的澌灭,则往往在青年期以后。我们时常看见有人,在学生时代是何等的好奇爱智,何等的充满了理想与热诚,何等的志大言大,敢作敢为;一出校门,一入社会,一与实际的物质与人事环境,发生接触,便尔销声匿迹,同流合污起来。一言以蔽之,这种人的言行举措,前后会如出两人。何以故?青年的特性已经澌灭故。

    如今士的教育的效用无他,就是要调节与维持这种青年的特性;调节,所以使不流放,不胶执;维持,所以不消沉,不澌灭。讲博约,讲忠恕,讲推十合一,即所以调节流放与胶执两种相反的倾向,使不但不因相反而相害,而使恰因相反而相成。讲立志,讲弘毅,讲自知者明,自胜者强,以任重道远相勖勉,以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相期许,险阻愈多,操守愈笃,至于杀身毁家而义无反顾;这些,即所以维持青年期内那种热烈的情绪与敢作敢为的无畏精神。

    士的教育,一面所以扶导青年的特性,使发皆中节,一面所以引申此种特性,使不随年龄与环境之变迁而俱变。惟其在青年期内发皆中节,到了中年与老年,进入社会,才有余勇可贾,才能负重任而走远道。

    不幸这种士的教育,数十年来,不但已经摧毁无余,并且快到无人理解的地步。在所谓新教育制度之下,一个青年所恃以立身、处世、应变、救国的力量,只剩得一些天生的朝气,是上文所说的四种特性的自然流露罢了。

    国难的形成,自有它的内因外缘,若就其内因而论,我始终以为教育要负很大的责任。教育没有教一般人做人,更没有教一些有聪明智慧的人做士,没有教大家见利思义,安不忘危,没有教我们择善固执,矢志不渝,也没有叫我们谅解别人的立场而收分工合作之效。我以为近代的教育不知做人造士为何物,是错了的,错了,应知忏悔。

(摘编自教育思想网微信公众号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