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 ：比知识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

    天才的思考方法是天才的专利权，但与我们无关。我倒可以写一点有实用性的思考方法。我的思考方法是学回来的。一个平凡的人能学得的思考方法，其他的凡夫俗子也可以学。我这个偷“思”的习惯实行了很多年，屡遇明师及高手明友。兹将我综合了普通人也可作为实用的思考方法的大概，分析如下。

    一、谁是谁非不重要

    思考是决不应被成见左右的。假如你跟另一个人同作分析或辩论时，他常强调某一个观点或发现是他的，或将“自己”放在问题之上，那你就可以肯定他是低手。要“出风头”或者“领功”是人之常情，但在思考过程上，“自己”的观点不可有特别的位置。在推理中，你要对不同的观点作客观的衡量。任何高手都可以错，所以他们的观点或理论也只能被我们考虑及衡量，不可以尽信。高手与低手之分，主要就是前者深入而广泛，后者肤浅而狭窄。

    二、问题要达、要重要、要有不同答案的可能性

    第一，问题要一针见血。这是弗里德曼（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以主张自由巿场经济而知名）的拿手好戏。你问他一个问题，他喜欢这样回答：“且让我改一下你的问题。”他一改，就直达你要问的重心，十分清楚。我们凡夫俗子的仿效方法，就是要试将一个问题用几种形式去发问，务求达重点的所在。

    第二，要断定问题的重要性。判断问题的重要性并不大难。你要问：“假若这问题有了答案，我们会知道了些甚么？”若所知的与其他的知识没有甚么关连，或所知的改变不了众所周知的学问，那问题就无足轻重。若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没有其他的可能性，那就是蠢问题了。举一个例子，经济学是基于一个“个人争取利益”的假设，这就暗示着个人生产是会尽可能减低生产费用。有一个学者大做文章，问个人的生产费用是否会过高了？但基于这作者自己的假设下，“过高”是不可能的。弗里德曼就下评语：“愚蠢的问题，得到愚蠢的答案，是应有之报！”

    三、不要将预感抹杀了

    逻辑是推理的规格，可以帮助推理的正确性，却不是思想或见解的根源。若步步以逻辑为先，非逻辑不行，思考就会受到压制。不依逻辑的推理当然是矛盾丛生，不知所谓；但非经逻辑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预感抹煞了，以致甚么也想不到。

    罗素有一条座右铭：“无论一个预感是怎样的不成理，它总要比一点意见也没有为佳。”他又强调：“若无半点见解在手，那你就甚么辩驳也赢不了。”预感是每个重要发现都缺少不了的，从哪里来没有一定的规格，有时究竟是甚么也不大清楚。在思考上，预感是一条路的开端，可走多远，到那里去，难以预先知道，但非试走一下不可。以预感而起，加上想象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覆以逻辑证实，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论或见解是合乎逻辑及方法论的规格，是怎样想出来的无关重要。

    四、转换角度可事半功倍

    任何思考上的问题，是一定可以用多个不同的角度来推想的。转换角度有如下的效能：

    第一，茅塞可以顿开。茅塞是一个很难解释的思想障碍，是每个人都常有的。但若将思想的角度稍微转变一下，可能茅塞顿开。重要的例子不胜枚举。一间工厂为了生产，对邻近的物业造成污染而有所损害。历久以来，经济学者都建议政府用几种办法去压制工厂的生产，从而减少邻近物业的损失。这个老问题到了柯斯的手上，他就将角度倒转了：“压制工厂生产，就等于邻近的业主对工厂有所损害，究竟要被压制的应是那一方？”柯斯定律是由此而出的。

    第二，角度可以衡量。任何推理所得的一个暂定的答案，都一定可以找到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衡量。若不同的角度都不否决这个暂定的答案，我们就可对答案增加信心。当然，可靠的答案还是要经过逻辑及事实的考验的。

    第三，角度有远近之分。在思考的过程中，细节与大要是互补短长的，无论细节想得如何周到，在大要上是有困难的见解，思考者就可能前功尽弃。但在大要上是对了的思想，细节的补充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是错了细节也往往无伤大雅。善于思考的人会将问题尽量推远以作整体性的考虑。

    五、例子远胜符号

    推理时可用例子，也可用符号；有些人两样都不用，只是照事论事，随意加点假设，就算是推理。后者是茶余饭后不经心的辩论，算不上是认真的思考。有科学性的思考，用例子是远胜用符号的。用例子有几个基本的法门，能否善用就要看个人的想象力了。

    第一，例子要简而贴切。以例子辅助推理，理论的重要特征是要全部包括在例子之内。通常的办法就是将例子内的枝节删去，使重点突出，务求在重点上例子与理论有平行的对比。

    第二，例子要分真假。所有可用的例子都是被简化了的。以严格的准则来衡量，没有一个例子是真实的。但有些例子是空中楼阁，其非真实性与简化无关；另一类例子，却是因事实简化而变为非真实——我们称后者为“实例”。纯以幻想而得的例子容易改为贴切，是可帮助推理的。但要有实际应用的理论，就必须有实例支持。

    第三，例子要新奇。众所周知的例子缺乏吸引力，较新奇的例子会较容易触发新奇的思想。第一个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其后再用的就少了创见。

    第四，要将例子一般化。这一点，中国人是特别弱的，事实不可以解释事实，太多理论就等于没有理论。将多个不同的例子归纳为同类，加以一般化，是寻求一般性理论的一个重要方法。在另一个极端，过于一般性的理论，因为没有例外的例子，所以也没有解释的功能。有实用的理论是必须有被事实推翻的可能性。因此之故，例子既要归纳，也要分类。

    第五，要试找反证的例子。思考要找支持的例子，但考证是思考的一部分，考证就要试找反证的例子了。可靠的理论，是一定要有可以想象的反证例子的，但若反证的是实例，理论就被推翻了。

    六、百思不解就要暂时搁置

    人的脑子是有着难以捉摸的机能。拼命想时想不到，不想时答案却走了出来，是常有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以置信。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时间并没有白费。将问题搁置一旁，过些时日再想，可有奇效。

（摘编自学者荟微信公众号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