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我们的文化需要加强对科学、真理和创新的支持
一、中美之间科技实力差距的重要原因
对于中美两国的科技实力,我们应该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现代科学的发展,是一个立体架构,包含着三方面: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和面向市场的开发研究。一个国家的综合科技实力,也是由这三个方面所决定的。但凡有一项存在短板,那么它的科技实力就是偏颇的。
二十世纪三个伟大的发现,无线电、计算机和互联网为什么都出现在美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基础、应用以及开发研究都非常强大。在基础研究方面,美国一直保持着高度关注并不惜重金投入。二战后,美国创办了国家科学基金会(NFS),为其基础研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为什么美国这么重视基础研究?因为基础研究决定了原创科学研究领域的发展水平,决定了原始创新能力,随后的应用和开发研究也会随之壮大。
而我国的短板,恰恰就在于对基础研究和基础学科缺乏正确的认识。我们的文化中,需要加强对科学、真理和创新的支持。整个近代史和现代化转型中,我们所强调的科学,大部分都是为了救国救民、为了振兴中华、为了一些文化诉求。这就导致我们更多地会从一种功利角度、实用角度来看待科学。
可真正的原始创新是需要想象力的,基础研究薄弱,我们的原创能力就始终上不来。在今天,我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国,我们实际需要的是“从0到1”的原始创新。这才是决定一个国家竞争力的根本。唯有从根本上扭转我们对科学、对基础研究、对创造性文化的看法,才能真正缩小二者之间的科技差距。
二、三个因素,掣肘了我们的创新能力
从长远来看,中华民族要实现可持续发展,就必须培育起我们的科学文化。这需要教育界、科学家们,以及全社会的共同努力。而其中至少存在三大问题。
(一)教育方面
在科学文化的培养上,主要有三大症结:
一是当下的教育,与创新、创造的思维模式要求相悖。目前这种死记硬背、单纯记忆和服从型的教育方式需要加快改革,郑也夫老师有一个预言,他说:“凡是在中国接受过初等教育和大学教育的学生,将来都不可能成为原创性的科学家。”尽管这个说法可能有些惊悚,但背后折射的问题是教育思想中如果不能极大程度地发挥少年儿童的个性,那么我国的科技创新就是没有根基的。
二是不能把学校当作“官场”来办。学校应该和文化机构一样,有一套自己的运作逻辑,但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把文化机构当“官场”来办,比如校长一般都会有任期,但校长为什么要有任期的限制呢?校长是一个特有的文化职业,一个好校长可以干一辈子,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把教育理念持续地贯彻在学校的经营建设之中。
三是教师的思想不够开放、明朗。我们现在的教师队伍中,有很多人就是在僵化、守旧的教育思想下培养出来的。尽管社会上一直在呼吁,但具体执行的还是这些老师,他们如果不从自身改变,这件事就会一直很难。
(二)科学家共同体方面
科学家共同体要呼吁科学文化,现在有一个很不好的迹象,就是我们的科学家共同体内部也慢慢养成了准官僚化的配置。比如院士成了学术资源的主要提供和接受方,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焦点。院士手上的钱用不完,而年轻的科学家没有钱可用,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共同体内部需要一些机制来变革。
(三)社会层面
社会上要对科学有正确的认识。过去我们一谈创新,就强调要面向市场、面向科学前沿,而一个好的科学文化还要面向全民,要让全体公民有科学意识,要在社会上营造一种对创新的容错和鼓励氛围。
三、功利主义妨害创新
在当下,社会中广泛存在的功利主义,对于创新的氛围是一种极大的损伤。从科学的根本来说,一切创造性的发现和研究本质上都是非功利的。保持一颗超越功利之心才能进入创造的状态,创造性是要打破既往的约束,开拓出新的东西,功利心太重不可能做出非常好的创造性工作。所以,最根本的还是要培育起人们对真理的热爱,对宇宙奥秘的好奇,这才是驱动科技创新的源头所在。否则,即便某些东西暂时做得还不错,但从长远和整体来看,最终还是会落后。
四、创新需要全民的努力
那么,该如何破解这样一个科学文化上的功利主义的难题呢?我认为这是一个系统的事情,需要加强对全民觉醒的呼吁和呼唤。
从大的方面来看,科技创新问题其实是文化转型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近二百年来,我国社会的转型是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从保守转向开放,这个转型是全方位的,但它还没有完成。而社会的科技创新以及科技制度的建立有赖于整体文化转型的成败,如果整体上转不过去,科技也不可能单独的就转成了。
从小的方面来说,我们的科学家、教育界以及每个个体都可以在这场转型中,贡献出自己的力量。第一,科学家必须要主动说话,有意识地出来讨论观点。只有让科学家多发言才会形成比较平衡的态势,要鼓励科学家讲话。
第二,教育上要放开,国家应容许私立教育的大力发展。谈到科学文化时,我始终在强调教育的重要性,教育的影响是长远的,在孩子脑神经发育的关键时期,约束他们的创造力,十年二十年之后,很可能会造成整个民族创造力的退化。目前来看,我们的公立教育机构比较庞大、惯性很大,也难以轻易转向,这是一个较大的问题。我们可以把公立教育放在基本部分,让大家都能够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大力发展私立教育,以此来推动教育思想的转变,如果教育不放开,我们长远的科学创新文化将会受到巨大的伤害。
第三,我们必须要充分理解现代竞争的实质是什么,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有一个事实需要讲清楚,我们的现代化进程是被迫的,不是自身文化发展的结果,而是被西方文明裹挟进来的,所以有些事情会让我们感觉很别扭。但我们要理解这个别扭,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别扭里有哪些东西是我们能够接受的,哪些东西虽然是我们内心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哪些东西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或者是应该加以避免的。在这样一个大转折时期,如果没有一个对世界大局、人类文明大局以及中西文化大局的清醒思考和正确认知,就很可能迷失在剧烈转型和变革之中。
我想,这也是我们今天谈论科学文化的意义所在。
(摘编自中华好学者微信公众号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