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阅读大学的六种方式
先做一个测验:诸位回家乡,邻居问你,这四年、七年、十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怎么回答,是“上大学”呢,还是“读大学”?这两者到底有没有差异?我认为是有的。“上大学”很简单,那就是借贵校一方风水宝地,学专业知识,拿毕业证书,以便日后游走江湖,大显身手。“读大学”不一样,比这复杂得多了,不仅在大学里念书,还将“大学”作为一种教育形式、社会组织和文化精神,仔细地阅读、欣赏、品味、质疑。前者假定“大学”是个固定的实体,我在其中读书、考试、嬉戏、游乐。后者则认定大学本身也在发展变化,是个有呼吸、有血肉、有生命的组织形式。这样一来,你在校园里生活,不仅要“读书”,还要“读大学”。换句话说,不仅接受学校里传授的各种专门知识,还把学校传播知识的宗旨、目标、手段、途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来加以反省,而不是盲目地接受或拒斥。今天,我想从六个不同的角度,同大家聊聊大学问题。
一、作为“话题”的大学
我所理解的“读大学”,不仅要学具体的专业知识,还要研究生产这种专业知识的机构和机制。这样,你在大学期间所学的知识,才是鲜活的,具有批判性以及再生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大家把“大学”作为业余的研究对象。在我看来,有两种“大学论”:一是专家著述,发表在各教育学院学报上的;一是大众发言,刊登于报纸专栏或文化期刊。其中,我倾向于所有知识者都必须面对的、也都有权利插嘴的“大教育”。从“大教育”的角度来思考并谈论中国的大学问题,可以是激情澎湃,全身心投入,也可以是半心半意,将信将疑;还可以是偶尔瞄一眼,知道此话题的最新动态。我想,对于大学生、研究生来说,保持“偶尔瞄一眼”的状态就够了。当然,要真想了解“大学”及其相关问题,比如教育理念、运作程序、经费管理、课程设置、教材编写、考试形式、社会责任等等,那是一门专门学问。
今日中国,关于大学的历史、现状、功用、精神等玄而又玄的话题,竟成为中国人茶余酒后的“谈资”,这在古今中外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奇观。对此,我曾做出自己的解释:第一,中国大学的体制有问题;第二,中国大学正面临着痛苦的转型;第三,正因为不稳定,有发展空间,公众发言有时还能起点作用。其实,还有一点同样不能忽略——今天的中国大学,不再是自我封闭的象牙塔,而是用某种夸张的形式,折射着转型期中国的所有“疑难杂症”。在这个意义上,谈“中国大学”,就是谈“中国社会”,不可能不牵涉盘根错节的政治、经济、法律等问题。
我对目前公众谈论大学的趣味及立场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大学与媒体,二者在趣味及立场上有很大的差异。前者需要长远的眼光,后者讲究时效性。大学校长必须考虑十年后、百年后的事情,而总编辑则是“只争朝夕”。我希望同学们关注“大学”,了解其前世今生,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但又对今天中国“大学”被传媒过分关注,甚至被娱乐化,表示深深的担忧。在我看来,“大学”是个很严肃的话题,需要平心静气地认真面对。诸位,请不要说“人微言轻”,中国大学该往哪儿走、能往哪儿走,跟你我的关注与介入不无关系。
二、作为“文本”的大学
我是以一个“文学教授”的身份,闯进大学研究领域的。你看我的大学研究,不谈资源配置、人事管理,也不谈教学法,关注的是有关大学的“传说”“神话”与“叙事”等。换句话说,我是把“文学”和“教育”两个专业嫁接起来,在思想史的背景下谈“大学”。真正对大学传统起延续乃至拓展作用的,是校园里广泛流传的大学故事。假如一所大学没有“故事”可以流传,光靠那些硬梆梆的规章制度,那是不可行的。
十年前,我误打误撞,闯进了“大学研究”这个陌生领域。从一开始,我就确定了自己的论述策略,那就是在叙事和论述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从讲述“老北大的故事”起步,到关注清华大学、中央大学、西南联大、新亚书院、南洋大学等,再到叩问“大学何为”,我谈大学,始终以问题为中心。我更关注的是这些大学故事背后所隐含的大学精神。大学精神中包含的“中国经验”,尤其是百年中国大学史,是我理解的“大学之道”的关键。我将百年中国大学的“历史”,作为文本来解读,相信其中蕴涵着中国人的智慧。所谓文本,可以是正儿八经的校史,可以是丰富但芜杂的文献,也可以是五彩缤纷的故事传说、人物传记等。别有幽怀的论者,还喜欢用人物或故事来陈述自家见解,那样更有亲和力,更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三、作为“象征”的大学
谈论作为“象征”的大学,最理想的例子,是西南联大。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期间,竟然有那么多年轻的学生和饱学的教授,聚集在大后方昆明,潜心读书著述,探索真理,追求民主与正义,确实了不起。但除此之外,西南联大还有一个好处,它已经永远消失在历史深处。那些隐身于历史深处的,我们容易记得她的好处。对比今日中国大学之日渐世俗化,充满理想色彩的西南联大,更是让人感慨万端。最近二十年,西南联大的故事方才逐渐发酵,成为一个热门话题。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我们读他们的文章,怀想联大往事,还能感受到那种“历史的余温”。抗战中西南联大的“笳吹弦诵”,确实是中外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
四、作为“箭垛”的大学
在中国、在国际上都有很高知名度的北京大学,今天备受各种“道德诉求”以及“流言蜚语”的困扰。在我看来,这些批评,有的切中要害,有的则未必。作为“当事人”,北大校方有时觉得很委屈,努力辩解,但无济于事。原因是,你还没来得及把委屈讲完,公众已经兴趣转移了。传媒的特点是“喜新厌旧”。你的一举一动,无论对错,很容易成为全国性新闻。所谓“北大无小事”,既是光荣,也是一种负担。只是近些年来,负面的报道越来越多,以前还是指向个别人;现在不一样,针对的都是整个学校的形象。我说过,北大的“危机处理”能力太差,不能在第一时间讲清楚,等媒体把话题炒热了、炒糊了,你再迈着四方步,站出来,做些四平八稳的解释或表态,管什么用?
记得胡适在《<三侠五义>序》中,有关于母题演变的一段话:“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此类“传说生长史”,既落实为古人把一切罪恶都堆到桀、纣身上,而把一切美德赋予尧、舜;又体现在不同时代的读者都喜欢为感兴趣的故事添枝加叶。这“箭垛式人物”的建立,甚至牵涉到地点。谈大学也一样,喜欢拿“北大”当靶子,这一趋势早就形成。对于诸多谈论北大的文章,我的总体评价是:北大没像表扬的人说的那么好,也没像批评的人说的那么差。媒体上诸多“北大论”,你不妨将其作为理解中国大学困境及出路的思考;这样想,不管你喜不喜欢北大,读这些文章时,心态都会平和多了。
既然成为“箭垛式大学”,既收获光荣与梦想,也得接受泪水与委屈。世人借批评北大来展开思想交锋,我认为是很正常的。因此,请允许我先阿Q一下:能给学界及大众提供有思想深度的“话题”,也算是北大的一种贡献。我甚至认为,也只能是北大,才有这样的局面:包括校内激烈的争辩,公众参与的热情,以及传媒的推波助澜等。
五、作为“景观”的大学
将英国的剑桥大学作为“旅游景观”来论述,不是蔑视其悠久传统与辉煌学术,而是突出其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而这,与著名诗人徐志摩有直接的联系。《再别康桥》这首诗很早就进入了中学课本,我甚至敢说,徐志摩是剑桥大学的“形象大使”,在中国,一说剑桥,马上想到的就是诗人徐志摩——他的诗文,他的经历。
徐志摩写康桥的诗文,主要是《康桥,再会吧》《我所知道的康桥》和《再别康桥》。假定你去剑桥大学,不管是念书还是旅游,你读《再别康桥》,几乎没有任何信息量,因为,你不知道剑桥有多少学院,图书馆在哪儿,课程设计如何,该怎样利用或欣赏这所著名大学的学术资源。这些有用的信息,《我所知道的康桥》里有一点,但也远远不够。请大家注意,作为诗人,徐志摩敏感到康桥自然的美,但忽视了大学的主要功能是获取知识。因此,我请大家读另一篇文章,那就是萧乾写的《负笈剑桥》。这文章是作者毕业四十年后,重回剑桥时写的。萧乾在追忆自家留学生涯的同时,着意介绍这所大学的历史、建制、风景、学术特点以及学生的课外活动等。徐志摩给我们描摩的,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剑桥,萧乾则告诉我们另外一个剑桥,即这所大学理智和冷静的一面,便是对真理的刻苦追求。
不过关于剑桥的论述,两者也各有其优势,一个是充满激情的少年情怀,一个则是回首往事的睿智长者,两者不可偏废。有了少年情怀还不够,还必须有中年的沧桑与理性,才能真正理解古老的剑桥大学。
六、作为“文物”的大学
我关注大学里的“老房子”,主要立足于教育史,而不是建筑史。借助此等文化遗存,思接千古,这样的“文人习气”,跟建筑学家的专业眼光,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上。
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曾应电视台之邀,在摄影机前表演了一回——穿梭于景山脚下的老北大遗址,指点着各式建筑,讲述“老北大的故事”。片子播出后,据说很受欢迎。大学校园里的老房子,本身就是刻在墙上的大学史。在介绍校园里的老房子时,我先认定其是“重要史迹”,而后才是“代表性建筑”。校园里的老建筑,早就成为“大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仍在使用的老房子,是活的文物,让后来者体会到什么叫“历史”,什么叫“文化”,什么叫“薪火相传”。只是随着大学扩招以及校园置换计划的落实,新一代大学生大都已经或即将转入整齐划一、焕然一新的“大学城”,再也体会不到往日校园里那种新旧并置、异彩纷呈、浸润着历史感与书卷气的特殊韵味。
近年谈大学精神,很多人标举梅贻琦1931年就任清华大学校长时的《就职演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一定要在“大楼”与“大师”之间做选择,我当然只能站在梅校长一边;可这么说,不等于完全漠视作为物质形态的“大楼”。实际上,矗立于校园里的各式建筑,无论高低雅俗,均镌刻着这所大学曾经的风雨历程,是导引我们进入历史的最佳地图。
如果有人问:“你读过大学吗?”有两种回答:一是交学历证书,二是谈心灵感受。二者都有道理,但不可偏废。学会跟大学的历史、现状、建筑、精神等进行不懈的对话,在对话中展开“大学文化”以及“教育理念”的思考与实践,我想是一所大学对其学子最真挚的期待。
(摘编自中华好学者微信公众号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