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致大学毕业生

编辑日期:2023-07-03 作者: 阅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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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现在要离开母校了,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们,只好送你们一句话吧。这一句话是:“不要抛弃学问”。趁现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努力去做一种专门的学问,学问决不会辜负人。

    学生的生活是一种享有特殊优待的生活,社会可以不那么严格地要求他们负行为责任。而现在你们要撑起肩膀来挑自己的担子了。在这个困难最紧急的年头,我祝你们成功,同时赠与你们几句送行的赠言。

    你们毕业之后,可走的路不出这几条:绝少数的人还可以在国内或国外的研究院继续作学术研究;少数的人可以寻着相当的职业;此外还有做官、办党、革命三条路;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业闲居了。第一条继续求学之路,我们可以不讨论。走其余几条路的人,都不能没有堕落的危险。人生的道路上满是陷阱和堕落的方式,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

    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你们到了实际社会里,往往所用非所学,所学全无用处,可以完全用不着学问,而一样可以胡乱混饭吃。在这种环境里,即使向来抱有求知识学问的决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懒,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没有做学问的环境,又谁能怪我们抛弃学问呢?此段讲社会往往不能给我们做学问的环境。

    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理想与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热诚,奋斗的勇气,到此时候,好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渺小的个人在那强烈的社会炉火里,往往经不起长时期的烤炼就熔化了,一点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灭了。从此以后,你就甘心放弃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现成社会的顺民了。此段讲理想容易幻灭,人便甘心为现实奴役。

    要防御这两方面的堕落,一面要保持我们求知识的欲望,一面要保持我们对于理想人生的追求。有什么好法子呢?依我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有三种防身的药方是值得一试的。

    第一个方子是:“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古今来一切知识的产生与积聚,都是因为要解答问题。所以梁漱溟先生自认是“问题中人”而非“学术中人”。所谓“为知识而求知识”,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问题的解答。我们出学校之后,离开了做学问的环境,如果没有一个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可惜当时青年人最大的问题是养家糊口,生存都是难题,遑论其他?可是,如果你有了一个真有趣的问题或用疑难问题来逼你用脑子,你自然会保持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智识环境中,你也会慢慢地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

    第二个方子:“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

    离开学校之后,大家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你所学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学而实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兴趣了。为糊口而做那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生活的思想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又应该有他的非职业的业余活动。凡一个人用他的闲暇来做的事业,都是他的业余活动。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因为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样用他的闲暇时间。你用你的闲暇来做社会服务,你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闲暇去研究历史,你也许成个史学家。你的闲暇往往定你的终身。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使我们的精神有所寄托,使我们的剩余精力有所施展。

    第三个方子是:“你总得有一点信心。”

    我们生当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如何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任呢?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可以移山。”

    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一粒一粒地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我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初涉人世的青年都有的想法。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功不唐捐!”没有一点努力是会白白地丢了的。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你瞧!种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

    你不信吗!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割了两省地,赔了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这时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学家巴斯德终日埋头在他的试验室里做他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他是一个最爱国的人,然而他深信只有科学可以救国。他用一生的精力证明了三个科学问题:(1)每一种发酵作用都是由于一种微菌的发展;(2)每一种传染病都是由于一种微菌在生物体中的发展;(3)传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养之下,可以减轻毒力,使它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这三个问题,在表面上似乎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的关系。然而,第一个问题证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酿酒的新法,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第二个问题证明,巴斯德教全国的蚕丝业怎样选种防病,教全国的畜牧农家怎样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的医学界怎样注重消毒以减少外科手术的死亡率。第三个问题证明,巴斯德发明了牲畜的脾热瘟的治疗药苗,每年替法国农家减少了二千万佛郎的大损失;又发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疗法,救济了无数的生命。

    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在皇家学会里称颂巴斯德的功绩道:“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巴斯德先生一个人研究科学的成绩足够还清这一笔赔款了。”巴斯德对于科学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候,终不肯抛弃他的显微镜与试验室。他绝不想他的显微镜底下能偿还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然而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他已收获了科学救国的奇迹了。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候。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能够永远有这样的信心,自然也是好的。

(摘编自博雅人文微信公众号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