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我国工科专业调整:逻辑与反思
一、现状与趋势:专业调整成为热潮且趋于畸形化
近年来,在“新工科”等政策的助推下,专业结构调整工作持续推进,普通高校工科专业布点总数、年新增数、撤销和停招专业的年均调整幅度近5%。
(一)工科专业备案和审批概况及逻辑特征
据教育部2013-2022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的统计数据,我国工科专业十年来新增备案布点数为7566个,共涉及240个工科专业;新增审批专业布点472个,涉及128个专业,其中新专业数量占比极高,十年间共开设96个新工科专业,如数据科学与大数据技术、机器人工程、人工智能物联网工程、智能制造工程等新专业在全国的布点均在300以上,这些新专业在全国的布点总数超过2000个。可以说,我国工科专业迎来史上最热的调整潮。
新设工科专业主要呈现出以下行动逻辑:
第一,“智能/智慧+传统工科”成为典型的新设专业模式,如智能制造工程、智能建造、智能采矿工程、智能体育工程、智能医学工程、智能影像工程智能地球探测、智慧水利和智慧能源工程等将近20个新专业。第二,随着新一代信息技术的积累,日趋成熟且独立的新技术尝试着去搭建自己的专业知识体系,寄希望于新技术知识体系制度化而成为新专业,如增材制造、虚拟现实技术、物联网工程、区块链工程等技术成为新专业。第三,国家重大战略和卡脖子技术的社会需求映射到专业建设上来,如集成电路设计与集成系统、储能科学与工程等专业。第四,专业调整尝试耦合国家战略和区域经济发展需求,如新能源车辆工程、网络空间安全、保密技术、密码科学与技术等专业乃为国家战略而生;而茅台学院的白酒酿造工程、浙江理工大学的丝绸设计与工程等新专业则天生带有服务区域产业的基因。第五,寄希望于交叉和融合而出新,打破专业壁垒,如智能工程与创意设计、食品、药品、环境、犯罪侦查技术等专业。
(二)工科专业撤销及逻辑特征
我国高校十年间共撤销工科专业布点948个,涉及140个工科专业,撤销专业主要发生在2018年以后,高校自主办学意识逐渐回归,纷纷探索专业动态调整之路,一时间多所高校裁撤专业、专业停招。
工科专业裁撤主要呈现以下逻辑特征:
第一,撤销专业点主要为典型性传统工科专业,如建筑学、交通运输、生物工程、工业设计、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轨道交通信号与控制等;第二,撤销的专业能够在新增审批专业中以“智能/智慧+”的形式呈现,如撤销车辆工程专业,审批新专业中出现了智能车辆工程,类似的还有采矿工程和智能采矿工程、工业设计和智能交互设计、轨道交通信号与控制和智慧交通、机械工程和智能制造工程等;第三,第三次科技革命中的电子计算机等核心技术衍生的工科专业正在逐渐消退,传统的“热门”专业逐渐“降温”,如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网络工程、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等专业点开始逐渐纳入部分高校的撤销名单。
工科专业点撤销主要发生在应用型高校,研究型大学专业撤销相对较少,诸如北大、清华、复旦、上海交大和中科大等顶尖大学十余年来均未有工科专业点撤销。究其根源,应用型高校面临更多的招生和就业双重压力,专业结构调整一般多受招生逻辑驱使和政府逻辑的推动,而研究型高校专业衍生资源和学术积淀醇厚,学术逻辑占据主导地位,专业结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
(三)高校和院系的行动概览
为了在生源和就业市场竞争中拔得头筹,我国高校在新专业开设中不断发力,并衍生出相应的辅助举措,如高校在院系层面通过组织变革和院系更名来实现院系的“数字智能化”,或在传统工科专业下开设新的方向来实现专业的“数字智能化”。如,我国高校现阶段的机械工程院系大多以智能制造为主线方向开展重构,一般尝试在院系和专业两个层面开展组织变革和专业新模式的探索。一是机械院系的组织变革,通过面向智能制造的市场需求重组、更改传统机械院系为智能制造院系。据笔者统计,目前全国超过100所本科高校改组传统机械院系为智能制造相关院系,如智能制造学院、先进智造学院、数字化智造学院等;二是大批量地开设智能制造工程这一新专业,从2017年获准新设开始,目前全国共有342所高校开设智能制造工程专业,并有激增的趋势;三是在传统机械专业下设智能制造方向,我国已有超过60所高校在传统机械专业下设包括智能制造、数字化设计与制造、工业机器人或制造工程等方向,其中开设智能制造方向的最多,约25所。以上仅以智能制造为例,其他新专业或新技术在相应的传统工科领域的态势可见一斑。
三、关于工科专业调整问题的反思
(一)专业名称和内涵的相关性
在高等工程教育领域,当传统工科专业冠名“智能”或“智慧”之后,专业真的更加智能吗?而顶尖高校的传统工科专业名称没有冠之以“智能”或“智慧”,是否意味着这些专业不够智能呢?与此类似,目前很多应用型高校通过院系组织变革更名为智能相关院系或者在传统专业下设新的“智能”“智慧”方向的举措是否与专业培养质量的提升实质等效呢?
(二)基于技术(特别是作为典型工具的技术)、装备或产品设立新专业的必要性
类似于增材制造工程、物联网、无人机等,其技术日益成熟,市场的人才需求也日益旺盛,但是否一定需要形成独立的专业?在已有的相关专业中开设相应的课程或者设立相应的方向也许反而能拓宽学生的视野。
(三)大量开设新专业是不是学科交叉融合最佳的路径选择
这种貌似因交叉融合而开设的新专业是打破了专业壁垒,还是窄化了专业边界?学科交叉融合乃大趋势,专业的口径按照道理来说应该越来越宽泛,然而我国的工科专业数量却越来越多口径越来越窄化。某些基于新技术的新专业,事实上可能存在更加窄化的现实困境,如增材制造、物联网等。毋庸置疑,“交又融合而出新”的专业审批初衷是好的,但在人才培养实践中如果受限于课程体系、师资和平台等多因素制约,反而不利于学生能力(无论从新技术应用还是新技术研究的角度)的培养。其原因在于,脱离传统工科专业背景,易导致对新技术的应用背景体认不深,且难以有研究所需的特定领域(如传统工科专业所对应的)的深厚知识基础。
(四)新专业是否能够涵盖其前沿技术和反映其知识体系的真谛
不妨以智能制造为例,智能制造几乎与所有工科有关。但目前很多学校的智能制造工程专业大多都是作为机械工程专业下的一个窄口径产物,和真正意义上智能制造相去甚远。本来就应该从不同专业的视角去认识智能制造,以多学科的知识去丰富智能制造,而代之以一个专门的学科专业恰恰导致其局限性。
三、关于工科专业结构调整的几点建议
(一)传统工科专业要常以为新
不可否认,数字智能技术的发展给传统工科专业带来了很大的挑战,但同时也是传统工科专业自我革新和发展的机遇。工科之“新”要体现在工程教育的内涵上。对于传统工科专业而言,要以其专业领域问题为“体”,新技术为“用”。如制造领域对精密和超精密加工的追求是恒久的,今天有MEMS(微电子机械系统)技术加持,精密程度可至纳米级;机械零件的结构优化早就是机械工程师的追求,现今的生成式设计(generative design)超越了人类工程师的设计能力和想象力。因此,传统工科专业对新技术应用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即传统专业之“体”上的新技术之“用”。只要充分认识到“体”与“用”,何须冠以“智能”“智慧”之名?
(二)谨慎开设单一技术或工具类专业
不同层次和类型的高校在专业调整中需要有自己的价值定位。类似于增材制造等新技术,这类技术工具类专业可以在应用型本科,尤其是职业院校中开设,而不必成为研究型大学的本科专业。当然,此言并非指增材制造技术并无进一步发展和研究的必要,但其前沿的研究却可以作为研究生教育的方向。在数字—智能时代,“宽口径、厚基础”的本科人才培养模式对于研究型大学及多数本科高校而言依然是适用的。专业的边界理应更宽,部分技术、工具性的专业容易窄化专业边界。
(三)再提专业边界再设计
学科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是大趋势,但我国专业设置却有越来越细化的倾向,过多地新设专业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新一轮的专业过度细分。虽然专业不是一级学科,而是处在学科体系与社会职业需求的交叉点上,但科技的发展致使专业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不能以大量设置新专业去应对科技发展和企业的人才需求。
(四)防止盲目撤销传统工科专业
近年来,我国逐年提升传统工科专业的裁撤点数,并有激增的趋势。专业的调整要摒弃功利性,有自己的底色和坚守,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就撤销传统或“冷门”专业。目前的新专业虽然号称应对新技术和产业发展前沿,但大多数本可在原有传统专业体系下通过专业边界再设计或设立新方向而解决。即使新设专业确乎来自学科专业的交叉融合,是传统专业知识体系难以覆盖,那也是在传统专业及其知识体系基础上演化和学科跨界交融演变而成,传统工科专业是新工科专业演化的源流和土壤。随意裁撤传统工科专业,无异于斩断新工科专业发展的源头。高校要防止盲目追随技术和产业经济热点而放弃人才培养的主体性,避免传统工科专业大量被裁撤。
我国工科专业的动态调整或许还将持续,但专业建设要回归高等工程教育的本质规律和学科内涵发展的规律,正确认识专业的“体”与“用”,防止一味地追逐热门专业,更不必赶时髦式地变动专业名称及院系组织名称。
(摘编自《高等工程教育研究》2024年第4期 作者:邬正阳 李培根)